潔白的花瓣漫天飛舞,花季又到了。
清濯坐在樹上,眺望着湛藍的天空。陽光柔柔照耀着,微風輕吹,帶來了陣陣花香。
今次是他第五萬二千六百七十五世從沉睡中醒來,他仍在等,等君主到來,履行他們的承諾。
他的屍身被君主親手埋在白蘭樹下,死後執念太深,化身為靈,縛在白蘭樹中,等待每一次的花季。
今生不能長廝守,來生再續未了緣。
這是君主給過的承諾,來生必定會找到自己,然後再相愛,再續未了緣。
可惜並沒有來生,他無法轉世輪迴,只能在這棵白蘭樹,等待每一次花季的甦醒,等待君主來臨,等待他,來解救自己。
“清濯,花季又到了。”焯然在清濯旁邊坐下來。
清濯宛如清脆的聲音響起,“是啊,又一世了。”
“今次還要繼續等嗎?”焯然苦悶的問。
淒然一笑,“我別無選擇吧。”
焯然心疼地摸了摸清濯的頭,“再多等一世吧,過了今世再等不了便回來吧。老君說讓你成仙,那就不用等花季才能醒著了,也不用被縛在這兒。”
“再多等一世吧,再等不到便回來。”清濯垂着眼,心裡也開始涼下來了。每一世,由期待,到等待,到絕望。每一世,都在痛苦中煎熬,在思念中等待,卻只有空等。由何時起,等待已不再帶有期望?由何時起,承諾變成了束縛?
焯然不忍心看到清濯失落的樣子,“今世你可以去找他了,老君說破格讓你到他身邊。”
“真的嗎?”清濯雀躍地抬起頭來。
“但前提是,他未必記得起你。”焯然見清濯疑惑的樣子,繼續解釋,“他早已因善德成仙了,靈魂被洗滌過,他未必會記得起你。老君讓你這次去,是讓你試試他是否還記得你,若果今次花季完了,他還是記不起你,證明你們緣份已盡,就必須回來接受冊封禮。”
清濯點點頭,“我明白了,我相信,君主一定未曾忘掉我的,只想暫時想不起而已。”
焯然略帶傷感的眼睛看向清濯,“但願如此,祝你好運,清濯。”
猛風一吹,花瓣漫天,清濯一身素色白袍,向坐在樹上的焯然揮手。
“清濯,一路順風。”焯然對着清濯凜然的背影叫喊。
清濯沒有回頭,舉高手揮了揮,瞬間化成無數潔白的花瓣,隨風飛散。
市集內人來人往,叫賣聲不斷,很是熱鬧。清濯在人海中穿插,看看路旁的小攤檔,又看看周遭的建築物。他記得焯然說過讓他在廟宇附近等,若然錯過了就沒機會的了。
清濯把握機會,走到一檔小攤檔問,“你好,請問你知道最近這裡的廟宇在哪裡嗎?”
攤檔裡的老婦人抬起頭,“你是說土地廟嗎?”
“啊,是啊。”清濯禮貌一笑,點點頭。
老婦人和藹地笑着,“你沿著這條大街直走,走到最尾就會看見的了。”
“謝謝你。”留下一刻的倩影,清濯往着大街的盡頭走。
人煙漸少,土地廟前恬靜僻雅,旁邊有一棵大樹,傳來與自己相同的香氣,清濯抬頭一看,才發現原來是一棵白蘭樹。
“喲,小朋友,在這裡幹什麼?”背後傳來一把粗獷的聲音。
清濯警惕地轉過身來,卻來不及走避被那粗漢擁進懷裡。
“你幹什麽!”清濯用力一推,無奈那粗漢氣力真的很大。
“哎喲喲,看看你那臉蛋,多美。”粗漢用手指輕輕劃過清濯白皙的臉龐,隨後的幾個小囉嘍隨即起哄。
清濯皺皺眉,“請放開你的髒手。”
“啊?”粗漢一把捏住清濯的下巴,“你說什麽?”
“我說……”
“說讓你放開他。”突然,略有磁性的低沉聲音在頭上響起。
深藍色的身影忽然躍下,束起黑色頭髮的男人擋在粗漢身前,“放開他。”
“你這臭小子,要當英雄是不是?”粗漢更為放肆的在清濯的腰上亂摸。
瞬雷不及掩耳,男人的身影一閃,已站在粗漢的身後,配劍架在他的頸上,“現在呢?放不放?”
粗漢嚥了嚥口水,很沒骨氣的放開了清濯,“嘖,放便放。”
男人摟過清濯的腰,閃身便沒了影,只剩下粗漢和囉嘍們站在原地,額上滿佈汗珠。
“哈哈,你看那大塊頭,多窩囊。”男人扶著樹幹,蹲在樹枝上,爽朗的笑聲響起,突然又停下來看看一直默不作聲的清濯,“公子,你沒事吧?是剛才受傷了嗎?”
清濯抖着唇,喉嚨乾澀得發不出半聲,連呼吸也不敢太用力,怕眼前的影像會一吹即散。
“公子?”男人再問一聲,清濯才敢回應他。
“我沒事。”清濯努力不讓眼眶裡的淚水落下,他想要看清楚眼前的這個男人,很想觸摸他,觸摸他那筆直的鼻子,那淡紅的雙唇,那眉毛,那眼睛。很想念很想念,想念他的容貌,他的聲音,他的氣味。明明過了這麽久了,明明都已經過了五萬二千六百七十五世,為什麽,為什麽心裡仍有一種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悸動?原來真的很想念,很想念這個人,這份愛,這個靈魂,“君主……君主……”
“你說什……啊,你流血了!”
清濯低頭一看,才發覺原來自己的小腿被樹枝劃下一道不深不淺的傷痕,血滲出沾染了素白的袍擺,觸目豔麗。“這不要緊,我不疼。”
“這怎能?一定剛才上來時弄到的,我先帶你回寒舍包紮一下好嗎?”男人恭敬的語氣讓清濯無法拒絕,只任由他抱着自己回府中。
“啊,我忘了說,我叫皓鵔,叫我鵔就好了。”皓鵔扭了扭手上的毛巾,輕輕擦去了清濯腿上的血。
“我叫清濯。”清濯微微泛紅着臉,讓皓鵔為自己包紮。
“清濯是外省人嗎?不像是本地人啊。”皓鵔手裡的動作很輕很柔,似是怕一用力會把清濯的骨折斷一樣。
好聽的聲音再響起,如歌聲般,“是啊,從很遠的地方來這裡,來找人。”
皓鵔突然抬起頭,“恕我冒昧,你找到旅館了嗎?”
“還沒。”清濯清澈的眼眸貪婪地看進皓鵔的眼裡,似是想在裡頭找到那麽一點熟悉的眷戀和疼愛。
“先住在我這兒吧。”皓鵔忍不住手裡的衝動,伸出手就幫清濯撥撥垂在額前的瀏海。
清濯呆呆看着皓鵔,對於他熱情的舉動心裡一陣悸動。
“啊,抱歉……”皓鵔尷尬地收回手。
清濯搖搖頭,微笑着,“沒關係,如果沒礙到你的話,讓我住在這兒好嗎?”
“當然好。”皓鵔笑逐顏開,“那我去打點一下房間的事,你先在這裡等一會好嗎?”
“嗯,你去忙吧。”清濯仍舊是一副不溫不火的笑容,清新的氣息總是縈繞在四周,讓人感到舒服從容。
看着皓鵔遠去的背影,清濯心裡泛起一陣漣漪,鼻子一酸,眼淚滿眶。伸出手來,虛形的小鳥隨即在掌上形成,清濯苦笑一下,拂一拂手,鳥兒振翅高飛,往青空飛去。
“清濯,來吧。”皓鵔又回來了,扶起了清濯,“我替你準備了房間。”
兩人小心翼翼地走着,其實清濯的腳沒什麽大礙,但他很樂意被皓鵔如此細心地照料着。因為只有這樣,他才能感覺到皓鵔眼眸中的一絲眷戀。
“寒舍地方淺窄,見笑了。”皓鵔扶着清濯來到偏廳的一間小房間,“你要先休息一下,還是想先用膳?”
“我……我想先休息一下。”清濯坐到床上,抱歉地沖皓鵔一笑。
清濯那一笑惹得皓鵔一陣目眩,“那……那晚上用膳時我再來叫你。”
“好的,勞煩你了。”
看着被關上的門,清濯一翻身便躺在床上了。太久沒有在外邊走動,只是短短的半天已讓他筋疲力盡。突然一團花瓣在地上捲起了小小的漩渦,花瓣散去後,一身黑衣的焯然出現在床邊。
清濯本想爬起來,卻被焯然阻止了,“別動了,第一次出外一定累壞了,雖然老君賜了你一點法術,但駕馭起來一定不易吧?”焯然將手覆在清濯的額上,淡淡的藍光泛起,清濯的力氣也一點一點恢復過來。
“行了……”清濯無力的手突然抓住了焯然,“別再輸氣了,這樣你也會傷到真氣的。”
“不要緊,這點小事難不到我,好歹我是真正的仙啊。”焯然笑笑,又繼續輸氣給清濯,直至他的元氣完全恢復過來。
“謝謝你啊……”
“謝什麽,別這樣客套,反正老君也讓我好好照顧你。”焯然撥了撥清濯散在臉上的髮絲。“怎樣?那人還記得你嗎?”
清濯苦苦一笑,搖搖頭,“他記不起了,但他的靈魂還記着,我知道的。他看着我的眼神,和以往一樣,我知道,他沒有忘掉我。”
焯然撇撇嘴,想說些什麽又頓住了,突然就轉了個話題,“這裡的結界挺厲害的,進來不容易的,以後在外邊見面好嗎?”
“好的,沒問題。”清濯翻過身,懶洋洋地趴在床上,“但什麽結界的,我完全感覺不到啊?”
“這當然啦,笨。”焯然好笑地敲了敲清濯的頭,“你那半吊子的法術哪會感應到?”
“這倒也是。”
沉默了一會,焯然又再開口,“快點回來吧,回來了我教你法術。”
清濯聽得出焯然的弦外之音,再三思量再說出了句,“一切只能聽隨緣份了。”
“我真的要走了。”焯然站起身來,“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?”
“知道了。”清濯沖焯然爽朗一笑,揮揮手,“別擔心。”
焯然輕輕嘆了口氣,一轉身化成無數花瓣,消失於空中。
看着又重回空蕩的房間,清濯聳聳肩,重新躺下去,這次合上眼便睡去了。
天色漸轉昏暗,夕陽的陽光照射在清濯的臉上。修長的睫毛顫抖着,正想睜開眼,卻感覺到有人坐在他身邊。重新穩住了自己的呼吸,清濯清晰地感覺着身旁的人在幹什麽。
“清濯……好美的名字。”皓鵔略為低沉的聲音輕輕響起,“清雅濯秀,高潔又純樸,如白蘭一樣。”皓鵔無意識地把玩着清濯又黑又直的長髮,一下一下地捲着。似是著了魔一樣,目光只鎖定在清濯的臉上,再也移不開視線。只要一靠近眼前這個少年,心裡就會有一種奇怪的悸動,似曾相識。
他只知道,被捲進了漩渦後便再也逃不了。
晶瑩的淚珠,輕輕滑過了清濯的臉龐。睜開了清澈的眼睛,悲傷毫不掩飾地流露於皓鵔眼前。心裡的懷念和牽掛無法抑止,早已看見君主的一刻已控制不了。
名字,這麽美的名字是君主賜的。原是無名無姓的孤兒,卻被尊貴無上的君主帶回去,賜予了他生命賜予了他尊嚴和寵愛。一生中的二十年,那些回憶、那些愛意,無論再過幾多世,仍然清晰刻在腦海裡,刻在心裡。在靈魂的深處,依然愛着,因為這是他和君主的承諾。
“做惡夢了嗎?”皓鵔的手不由自主地擦掉了清濯的眼淚。
“嗯。”清濯眷戀着皓鵔手指的觸感,無意識地蹭了蹭。
皓鵔似是觸電一般把手縮回來,拉一拉衣襟,冰冷的語調刺痛了清濯的心,“咳,可以用膳了。”
清濯垂下眼,一陣失落的心情溢滿胸口,“嗯,我這就起來。”說完,便坐了起來,整理一下身上略為凌亂的衣袍。
“傷口還好嗎?能站起來嗎?”皓鵔又回復了一片溫柔,剛才那一刻的冰冷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。
想起了那冰冷的拒絕,心裡一痛,清濯搖了搖頭,“我沒事,可以自己走。”
就這樣,兩人保持着奇怪的氣氛吃完一頓晚餐。用膳後,清濯主動要求想要去散步,於是皓鵔帶着清濯在後園慢慢踱步。
“清濯,你來這裡找什麽人呢?”
清濯瞟了瞟皓鵔,“找一個,對我很重要的人,欠我一個承諾的人。”
皓鵔抬頭看着一片星空,“那你找到了嗎?”
似是心情愉快地輕笑了一聲,“找到了。”
聽到清濯那愉悅的笑聲,皓鵔皺了皺,突然覺得心裡有點煩躁,“那你為什麽不去找他?”
“找他?”清濯再笑了一聲,“可他把我忘記了。”
愕然地看着清濯那笑臉,卻看不出清濯的傷感,“對不起,我不知道……”
“不要緊,反正這也是天意,不是嗎?”清濯轉這頭來,對上了皓鵔的雙目。
夜裡,清濯的眼眸似是閃耀的寶石一樣。閃爍着一種不知名的期待,一種希冀,也帶着一種想念,一種寂寥。
這樣的眼神,皓鵔忽覺熟悉。像是在曾經,每日每夜都追隨着的眼神;似是在曾經,瘋狂地渴求迷戀着的眼神。
回過神來,皓鵔自覺失態,輕咳一聲,又把目光放回璀璨的繁星上。
清濯停下頭,勾起一抹苦笑,但卻止不住心裡的悸動。是他熟悉的眼神,往時的君主總是像這樣痴痴地看着他。君主說過,他喜歡自己的眼眸,像明星般美麗,會令人歇而不捨地追隨着。
微風輕輕掠過夜空,一陣白蘭的香氣傳來。
清濯猛然抬頭,才發現庭園裡種了一棵白蘭樹,“原來這裡有一棵白蘭樹。”
“是啊,好香,是不是?”皓鵔忽然就雀躍起來,“我很喜歡白蘭樹呢。”
心裡震動了一下,清濯略帶喜悅的聲音問,“為什麽會喜歡白蘭樹?”
“因為啊,我覺得白蘭的香氣總能讓我放鬆下來,香氣清幽怡人。每一次嗅到白蘭的氣味,就會有一種懷念的感覺,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,卻怎想也想不起,似是有什麽重要的人或事情被遺忘了。”皓鵔慢步走向白蘭樹,“但意外地很喜歡這種感覺,所以你今天才會在白蘭樹遇到我。”
一片沉靜,皓鵔好奇地回頭看,卻驚見清濯流得滿臉淚水。
“怎麼了?”皓鵔有點手忙腳亂的,想要替清濯擦去淚水,但又礙於尷尬,手在半空凝滯不前。
“君主……是我,我是……”清濯哽咽的聲音倏然停下,不斷倒抽着氣,“我……哈……咳咳咳咳……”
強烈的壓迫感壓在胸口上,清濯無法正常呼吸,每吸一口便感到胸前無比疼痛,似是要裂開一樣。捂着發疼的胸口,清濯一個站不穩便倒在地上。體內的空氣不斷被抽出,慢慢的,清濯失去了知覺。
剩下了皓鵔焦急的呼叫聲,在耳邊縈繞着,久久仍未散去。

 

 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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